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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宿舍的合平封城是个狂热的游戏迷,对星际的板电着迷程度超过我们任何一个人,他是脑排山西人,瘦瘦小小,合平戴个眼镜,板电说话口音挺重,脑排但脾气挺招人喜欢。合平

  大二下半学期宿舍楼拉上了网线,板电我们以学习计算机的脑排名义陆续买了电脑,封城从中关村扛回一台簇新铮亮的组装机,以 TNT2 Pro 显卡为首的一水主流配置,花了八千多块,还不包括一台大功率的 UPS 电源。

  我们都对色彩明艳的 19 寸特丽珑显示器垂涎欲滴,封城却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买张小桌子,把电脑搁在他靠门上铺的床上,设了 BIOS 密码,拉个小帘子,宣布从此电脑不再公用。布帘后面是他的隐私空间,要联网打 Hunters 地图喊一声就成,但想借他的电脑看片玩游戏,对不起,欠奉。

  我们一开始很不理解,喝酒时候灌了封城几回,得知他买电脑的八千块是挪用本学期学费加上三个月的生活费才凑够的,辅导员和学校财务每天找他要钱,他每天拖延,已经被学院约谈好几次了。

  王强当时气得一板凳砸了半箱燕京啤酒,说:「封城你现在去中关村给我把电脑退了,我们虽然是没把大学当回事儿的瞎胡上,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混张毕业证,你看老六上大一的时候挂了那么多课,上学期一口气重修补考了七门,小抄做得好都过了,你看看你到现在还有六个挂科没有重修,倒连学费都欠着不给,的不想毕业了吗你?」

  封城红着脸打着嗝,说:「大学算个屁,毕业证算个屁,老子将来要当职业星际选手,等老子练熟了克隆技术和三线APM,速出隐刀一砍一个准,闪电矩阵指哪打哪,到时 Grrr、Yellow 和 Boxer 在老子面前算个鸟蛋,WCG 分分钟夺冠,暴雪的名人堂里必定有老子一号!从现在开始谁也别劝我上课,老子这一辈子的追求就是星际了,不服,单挑,赢了我再废话!」

  王强捋起袖子准备揍他,我们在旁边使劲摁住,他气喘吁吁说:「封城你有种,咱们现在就回宿舍去连星际,我赢了,你明天早上就到村里去退电脑,你赢了,我从此再也不说一句废话,你爱干嘛干嘛,死在帘子后头我他妈都不多看一眼。」

  王强放开鼠标,失神地瞧着失去连接的星际画面,老四掀起上铺的帘子看看,发现胜利者已经趴在键盘上睡着了,两腿之间不知何时吐了一大滩,战况激烈,没人发现。

  那个暑假,封城跟学校说回家干农活,打电话给父母说在学校工作,在校门口溜达一圈回了寝室,就再也没出宿舍门。

  老二在动物园批发市场打工卖酸辣粉,每天晚上回寝室给封城带一份酸辣粉加肉夹馍,要不是有他,封城没准会饿死在床上。

  据老二描述说他根本没看见过封城下床,小便拿个大可乐瓶尿进去,床尾堆了一排装满的瓶子,大便不知怎么解决;也没看见过封城吃东西,给他吃就吃,iPhone 13 Pro Max手机 超顶尖给他喝就喝,不给就不吃不喝,时时刻刻盯着屏幕,嘴里念念叨叨。

  老二说早晨一睁眼就看到封城在玩游戏,晚上下班回来看连姿势都没变,有时候半夜被尿憋醒,仍能看见封城的帘子后面透着红黄蓝绿的光。

  我们宿舍没有谁爱干净,每个学期床单枕套也总要换两次的,封城则不同,他整整一年没有换洗过床单被套,蓝色棉布变成某种怪异的灰绿色,身旁墙壁油腻腻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头皮上二合一平板电脑排名。

  封城将吃剩的酸辣粉和肉夹馍塞进塑料袋丢在床上,北京的夏天闷热,剩菜隔天就酸臭扑鼻苍蝇乱飞,可封城本人浑然不觉,仿若屏幕之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不过镜花水月,真切的宇宙和生命意义只存在于游戏之中。

  有一天老二实在忍无可忍,爬到床上把封城的尿瓶和垃圾一股脑清理干净,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样下去不行,立马下床洗澡换衣服晒床单。

  封城的眼神魔怔地盯着老二的脸,似乎能透过他的皮肤看到后面的索尼特丽珑屏幕,双手噼里啪啦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

  老二僵硬地扭回头看,发现封城刚完成了一个秀丽的克隆操作,三艘海盗船释放的网完美封锁了四辆坦克和两个地堡的火力,神族部队一拥而上冲破防线,对手立刻打出了「gg」。

  老二打了个寒颤,慢慢爬下床,把帘子拉好。用他的话说,封城已经疯了,以前认识的那个封城不在了,现在坐在床上的是个怪物二合一平板电脑排名。

  那会儿刚工作没几年,工资勉强够租房子坐公交买泡面,鼓足勇气才敢吃个米饭炒菜,攒俩月钱去洗一回脚,交个女朋友都没钱给人家买礼物,整天拉着手在公园里闲逛等天黑,一边提防戴红箍的老头老太太一边亲嘴儿,有时候回家一看,满的包。

  大学同学结婚时候一般不好意思打电话,毕业几年不联系,怎好意思开口就要份子钱,学理工科的情商再低也没这么厚脸皮。他们会发个分成几截的长短信,说一通久不联系十分想念的废话,追忆过去,展望未来,分析国际局势,讨论职业前景,胡扯大几百字,然后在短信末尾仿若不经意地说:「哦对了哥们,我下周六上午十一点在西外大街郭林饭店办婚礼,有空的话一定来啊,给你留俩座位,离舞台最近的。回见!」

  收到这种短信的时候,我会特别淡定地回到出租房,把地板仔细拖干净,铺上报纸,将枕头被子堆在报纸上,自个儿爬上书桌,大吼一声,把手机狠狠地往地上一扔。砸完了,捡起手机回条:「恭喜哥们儿我一定带着伴儿参加」;再给女朋友发个:「明天不去开房了啊有点事儿」,然后躺在地上边哭边数钱。

  穷日子过了几年,同学陆续都结婚了,我倒成了单身,因为有回大冬天夜里裹着羽绒服在玉渊潭公园湖边树林里亲热被红箍老太太的手电筒框住了,女朋友藏在衣服里不敢露头。

  老太太说:「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这下边儿可是四条腿儿啊。建文明城市,这地儿可不让瞎搞,交罚款吧。」

  我把挂在树上的裤子兜翻遍了才找出四十五块钱,老太太非要一百,讨价还价半天,最后从羽绒服侧兜里找出五个钢镚儿凑了五十,不给开票。iPhone 13 Pro Max手机 很精良老太太走了,我回头一看,女朋友嘴唇都冻青了。

  她给我一个大嘴巴子,说:「要不是我体格好早他妈凑合不下去了,今儿就今儿,掰了!」然后抓起衣服裹上羽绒服就走,害我穿着个毛线衣在零下十二度的北京城足足走了四个小时才回到出租房。

  一回去我就蹲客厅哭了,一方面心疼,一方面脚疼,合租的哥们儿说:「你丫傻了吧,打个车回来我给你掏钱不得了。」

  份子钱给得差不多了,工资也见涨,原以为穷日子算是过到头了,谁知兜里还是没钱,照样上班下班混吃等死,买地摊货租房坐公交煮泡面,最大的娱乐就是跟合租哥们喝酒扯淡,偶尔去个洗头房洗涤身心,当然限于收入,不能常去。大学同系得越来越少,大家结婚之后都关起门过小日子去了,没有婚礼,就没了聚会的机会,感情这玩意儿肯定是越远越淡。

  这天是周末,我正在屋里玩游戏,短信铃声响了。现在已经过了怕看短信的年纪,以为是 10086 发来的信息,就没看。打完一局抓起手机一瞧,我愣了,烟头掉在大腿上把大裤衩烫了个洞。

  王强先发了个意义不明的文字表情,然后说:「今年七月份是毕业十周年纪念,本班自从毕业后就没搞过同学会,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聚一下,不许出差,禁止请假,七月一日中午十二点在学校南门大鸭梨烤鸭店见面,家属就别带了,有车也甭开,肝不好的提前喝药,喝醉是必然的。不见不散。」

  我根本没觉得毕业有这么久了。我把手机放下,推开窗看了一眼,城市边缘的居民楼密密匝匝,街边停满黑色和白色的汽车,手机店放着流行歌曲,煎饼摊围满了人,杭州小笼包门口蒸笼摞得老高,自行车歪歪扭扭从歪脖子树旁绕过,一切跟十年前没有分别。

  有时候觉得窗子被时间冻结了二合一平板电脑排名,大学时从宿舍楼窗户向学校围墙外望,看到的也是如此密集的楼、拥挤的车子,蒸笼雪白的蒸汽,窗间过马,俯仰之间就老了十年。

  王强是同学里最早结婚的一个,那会儿我还领实习工资,没钱上礼,包了张白条写着「新婚志喜随礼伍佰元没钱暂欠有钱时兑现」,王强当时没说啥,到现在也没找我要钱。我总觉得对不起他。

  第二天早晨一睁眼,手机上有条王强发来的短信,还是说:「毕业十周年聚会所有人必须参加不得请假,七月一日中午大鸭梨不见不散。」

  我猜他是收到太多短信看不过来,干脆群发统一回复了。王强从上学时候就这样,做事儿咋咋呼呼,脾气大,容易发火儿,但为人仗义,是个正格儿的山东汉子。

  看看日历,离七月一日还有两周半,我回头瞧瞧乱七八糟的出租屋,觉得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儿啊。同学会从来就是件扯淡的事情,我参加过一次高中同学会,基调就是有钱人勾搭女同学,穷鬼蹲一边儿喝闷酒,吃完饭出门,该开车的开车,该开房的开房,没出息的自个儿等公车回家。

  没错,我就是那个没出息的穷鬼,穷到秀丽女同学向我倾诉家庭不幸的时候都不敢搭腔。我知道借着点酒劲把肩膀一楼,准能出门小旅馆开房直奔主题,但我不敢。

  王强复读了几年,年纪比我们大一截,身高体胖,一脸胡子茬,分宿舍第一次见的时候我们都管他叫叔叔,宿管阿姨死活不信他是学生,非要辅导员到现场验明正身。后来大伙陆续报道,王强帮每个人搬东西,办手续,买暖壶水盆饭盒,拾掇柜子,发床单儿被罩,鞍前马后跑着,跟家长一模一样。

  213 宿舍一共住了七个人,没空调没电视,那年头的宿舍就这条件。按年纪排辈,王强是老大,免不了带兄弟们喝个酒吹个牛,说点同年同日死的酸词儿,网吧刷刷夜,吐过几回,打个群架,关系就铁得很了。

  刚开学,谁都会装模作样学习学习,早晨七点爬起来吃早饭,上课坐前排,老师提问勤举手,晚上戴耳机去上自习,一边听英语录音带,一边做高数题。俩月之后,原形毕露。该谈恋爱的谈恋爱了,该睡懒觉的不起床了,三食堂旁边的租书店火了起来,每次辅导员查寝宿舍楼里都哀嚎一片。

  小树林里躲躲闪闪净是情侣,一到晚上,湖边坐满双头四臂的诡异人影,仿若一众魑魅魍魉在涮火锅。人人都参加社团,动机没有一个纯粹的,图书馆的破 586 电脑得排队用,一个人扫雷,十个人围观,连操场都成了热门场所,人们有时候实在没地儿去,翘课打篮球直到天黑。

  那时候谁都没电脑,想玩游戏得去校外小网吧,十块钱。可那会儿一个月生活费才五百,前半个月夜夜笙歌,后半个月饥寒交迫,馒头蘸辣椒酱吃多了会变得眼睛发绿,火烫。后来学校机房对外开放了,非计算机系的学生也能花钱上机,只有局域网,五毛钱一小时,213 宿舍集体早起去计科楼门口排队,去晚了就没好机子了,机房最老的那批电脑,除了软驱就没有一个部件好用的。

  那时候星际争霸刚出来没多久,在大学里一下子火了。我们整天窝在机房用 UDP 连星际,选个富矿图,七个人打一个电脑,战况焦虑激烈,有时候还会打输。会输不是因为技术差,是因为机房鼠标用得年头太久,滚轮磨成了椭球形,动作再柔和指针也会无规则漂移,要想准确操作部队,一方面依靠逻辑思维能力,另一方面,纯靠人品。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长得比一般人好看点儿,脑子比一般人才智点儿,家里比一般人家有钱点儿,跟大伙一样吃食堂、看武侠、翘课打游戏,走在人群里不显眼,也不爱出风头。可一群人在校园里遛弯碰见秀丽姑娘问路,姑娘不找别人,准问他;期末考试大伙纷纷挂科,他门门都在及格线上面;每个月底我们馒头抹辣椒酱,他能从马哲课本里翻出张十元钞票请我们吃二食堂的大肉龙,老五就是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主儿。

  那天晚上我们集体翘了选修课在寝室玩大老二赌毛票儿,王强从楼下小卖铺拎了一件啤酒,我们一边抽着两块钱一包的都宝香烟,一边就着水煮花生喝燕京啤酒。有人推开门的时候,酒喝了半箱,桌上堆满零钱,滚滚浓烟中一群红脸汉子呆呆坐在赌桌前,老六弱弱地叫了声老师。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再也不用去计科楼机房排队。学校西门外开了一家叫蓝宇的黑网吧,网吧藏在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当然没有招牌,老板打通六层楼房顶楼的三间民宅,塞了五十台电脑进去,每小时一块五,通宵八块,冲卡还能打八折。

  学校附近早有一间正规网吧,窗明几净,一水儿的联想电脑,屋里香喷喷的,收银台代卖咖啡,凭我们五百块一个月的生活费,进去通几个宵就得破产。黑网吧则是老板自己从中关村拉来的兼容机,15 寸杂牌纯平显示器,风扇噪音大得像飞机起飞;房间里永远充满烟味、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味和臭脚丫子味,椅子依地形放得犬牙交错,伸懒腰动作大点能打着后排人的后脑勺,拖鞋一离脚立刻被踢到电脑桌深处,买瓶水要是不盖盖儿,一会儿就漂满死苍蝇和烟灰。

  我们记不清在蓝宇网吧打过多少次通宵,吃过多少红烧牛肉面加榨菜火腿肠,抽过多少两块钱一包的都宝香烟,多少次在局域网开黑 4V4,多少次天光刚刚放亮时候摇摇晃晃离开网吧,走到巷子口的早点摊儿上吃油条喝一大碗热乎乎的豆腐脑,闻着城市刚刚苏醒的看早起的上班族蹬着自行车从各条胡同里钻出来,汇入越来越热闹的大街。

  通宵完了回宿舍补觉,自然就翘了课。我们会派一个代表去上必修课,倘若老师点名,偷偷溜出教室打电话回来通报。那时候还没手机,整层楼只有一台 IC 卡电话,电话一响,静悄悄的楼道立刻炸窝,所有人跳出被窝踩着拖鞋抓着上衣冲出宿舍,奔跑在北京晴朗的秋日里面。

  老三说:「卧槽昨天打 Lost Temple 2V2 太投入一晚上没变姿势到现在腿还麻着呢。」

  遗憾的是,就算一路狂奔,也经常被记缺勤。那学期期末的时候我们几乎人人都挂了科,只有老五所有课程门门及格,马哲还拿了个秀丽的 98 分。

  我自恃双眼视力 1.5,排在学号前一位后一位的又是每天自习到深夜的好学生,考前突击翻了两遍书,自觉只要好学生的胳膊肘不碍事,考试准能答个 80 分以上。倒霉的是考模拟电路时老师打乱学号排列,本宿舍的一群学渣坐成梅花桩阵势,我被围在正中间,无论往哪个方向瞟,都是一张雪白干净的试卷,加一张满是油汗无助的脸。纵使老五从教室角落隔空抛来小纸条,也没法救众哥们儿于水火之中了。

  寒假是场灾难,通知单寄到家后遭到男女混合双打,本以为高中毕业就不挨揍了,谁知还是被抽得哭爹叫娘。好不容易开学回来,还得从生活费里挤出重修费,一个学分两百块,交钱那天大伙都咬牙切齿对天发誓说再也不去网吧刷夜了,谁去谁是狗。

  在自习室装模作样坐了一下午,王强偷偷摸摸地遁走,我跟在后面,回头一看,全宿舍都跑了出来,汪汪汪叫着奔向蓝宇网吧。

  人这玩意儿,说变就变。姑娘的心思你捉摸不了,男人其实也一个尿性,印象中是那时喝酒打架连星际的兄弟,一见面变成了满嘴心灵鸡汤的保险销售员,你跟他聊过去,他跟你聊理财,你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他只关心你的职位和年薪,这种心空空荡荡无处悬挂的难受,只有住过集体宿舍的人才晓得。

  坐在窗口瞧着外面,北京郊区的巷子在热风中闷着,骑自行车的大爷摔倒在马路牙子,塑料袋里的鸡蛋碎了一地。大爷躺在那儿叫唤,有个小伙子走过来瞧瞧,转身进了路边的网吧,网吧窗户上贴着大字:两元一小时十元会员卡充一百送一百买泡面送火腿肠。

  我想了想,跟我上大学时候的物价似乎没什么变化,盯着网吧瞧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熟悉,从网吧二层防盗网围着的窗户望进去,那泛黄的纯平显示器、日光灯管旁边飞舞的蛾子、吧台柜子上层落满灰尘的几瓶洋酒、墙上神族狂热者的海报,一切跟当年的蓝宇网吧几乎一模一样。恍惚之间,那些发光的屏幕前坐着年轻时候的我们,那举着泡面叉子指点别人分兵操作的,不正是刚刚长出胡子的我吗。

  我打了个激灵,仔细一看,一切都变了,网吧是崭新的,里面坐的失败者也是崭新的。大爷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走了,塑料袋滴滴答答流着黄汤,柏油路上的鸡蛋眼瞅着就快熟了。

  这时候手机滴答一响,又有短信进来,王强说:「对了有空去看看那谁吧,好长时间没去了,总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得了见面再说吧,别迟到,迟到罚酒,喝死了算。」

  这个词扎得我胃里一疼,像喝了杯冰冷的二锅头,里面还泡着根冻得梆硬的鱼刺儿。平常上班下班吃饭玩游戏睡觉,日子过得宁静而没啥指望,回忆之类的东西都在后脑勺的淤泥里面沉着,黏黏糊糊,不把头壳敲烂,根本挖不出来。

  我去冰箱里拿瓶燕京啤酒,拿牙咬开瓶盖,坐进客厅沙发,仰脖灌了半瓶。室友从屋里歪脖看我,说:「你丫大白天喝什么酒啊是又跟姑娘掰了?来打把 2V2 把我的战绩刷成超炫酷的 200 胜 50 负,请你出去吃羊肉串嗑毛豆喝不掺水的扎啤,不过结账还是 AA 啊。」

  我的酒量也就一瓶燕京,半瓶下肚觉得晕晕乎乎,打开电视,上面在播西游记。我开始想王强说的那个人。从脑子的淤泥里一挖,腐烂发臭的东西一咕嘟浮了出来,刚提起开头,就揪出一串,想撇开已经黏了一手,甩不掉,撕不断。

  我们宿舍的封城是个狂热的游戏迷,对星际的着迷程度超过我们任何一个人,他是山西人,瘦瘦小小,戴个眼镜,说话口音挺重,但脾气挺招人喜欢。最早搬进宿舍的电脑就是封城让家里寄来的旧联想,奔腾 233 的 CPU,128 兆内存,3.2G 硬盘,15 寸纯平显示器,开机进 windows 得六分钟时间,从点击 Star Craft 图标到开始游戏,足足要等十分钟。

  但我们把电脑像宝贝一样摆在桌子正中间,早晨六点半来电,准有人跳下床打开电源,嘴里叼着牙刷,抢着玩第一把;晚上十一点停电之前,屏幕前必定挤满了脑袋,不是看日本,就是为了 Grrrr 和 Slayer boxer 的比赛吵翻天。那年暑假有几个人没回家,宿舍不断电,老电脑日夜开着,两个月之内从来没人碰过关机键,除非它因为系统崩溃和过热而蓝屏重启。

  大二下半学期宿舍楼拉上了网线,我们以学习计算机的名义陆续买了电脑,封城的旧联想功成身退,被收破烂的用五十块钱收走搬上三轮车。老电脑退休的第二天,他从中关村扛回一台簇新铮亮的组装机,以 TNT2 Pro 显卡为首的一水主流配置,花了八千多块,还不包括一台大功率的 UPS 电源。

  我们都对色彩明艳的 19 寸特丽珑显示器垂涎欲滴,封城却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买张小桌子,把电脑搁在他靠门上铺的床上,设了 BIOS 密码,拉个小帘子,宣布从此电脑不再公用,布帘后面是他的隐私空间,要联网打 Hunters 地图喊一声就成,但想借他的电脑看片玩游戏,对不起,欠奉。

  我们一开始很不理解,喝酒时候灌了封城几回,得知他买电脑的八千块是挪用本学期学费加上三个月的生活费才凑够的,辅导员和学校财务每天找他要钱,他每天拖延,已经被学院约谈好几次了。

  王强当时气得一板凳砸了半箱燕京啤酒,说:「封城你现在去中关村给我把电脑退了,我们虽然是没把大学当回事儿的瞎胡上,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混张毕业证,你看老六上大一的时候挂了那么多课,上学期一口气重修补考了七门,小抄做得好都过了,你看看你到现在还有六个挂科没有重修,倒连学费都欠着不给,的不想毕业了吗你?」

  封城红着脸打着嗝,说:「大学算个屁,毕业证算个屁,老子将来要当职业星际选手,等老子练熟了克隆技术和三线APM,速出隐刀一砍一个准,闪电矩阵指哪打哪,到时 Grrr、Yellow 和 Boxer 在老子面前算个鸟蛋,WCG 分分钟夺冠,暴雪的名人堂里必定有老子一号!从现在开始谁也别劝我上课,老子这一辈子的追求就是星际了,不服,单挑,赢了我再废话!」

  王强捋起袖子准备揍他,我们在旁边使劲摁住,他气喘吁吁说:「封城你有种,咱们现在就回宿舍去连星际,我赢了,你明天早上就到村里去退电脑,你赢了,我从此再也不说一句废话,你爱干嘛干嘛,死在帘子后头我他妈都不多看一眼。」

  俩人把桌子一掀走出饭店,我们忙不迭在旁边护着,老五在后面把账结了追出来,那会儿是晚上八点多,校园里到处都是人,王强和封城在路上咋咋呼呼叫唤,要单挑的消息就一下子传开了。当时教育网的速度很慢,我们在局域网架了一个名叫 BlueFan 的星际服务器,封城在 BlueFan 的记录是 255 胜 127 败,排名前十,但战绩不算突出。

  王强虽然长得五大三粗,手速是我们之中最快的,靠着 6D 速狗和刺蛇海战术独霸一方,战绩是惊人的 144 胜 29 败,雄踞排行榜亚军。这俩人要打赌单挑,惊动了整个服务器的玩家,BlueFan 的管理员亲自建立 Lost Temple 地图选择旁观模式等待两人加入,在那个时刻全服只有这么一个主机存在,所有人都停止战斗准备观战。

  我们宿舍挤进了三十多个人,连阳台都占满了。王强红着脸坐在桌前,一边等自己电脑开机一边抠出鼠标滚轮擦拭,封城钻进上铺的帘子后面,罗技超级旋貂 MX300 的红光一闪即逝。

  人群之中露出老四细长的脖子,他偷偷观察帘子里的情况,说封城的酒劲上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时候单挑必输无疑。

  王强放开鼠标,失神地瞧着失去连接的星际画面,老四掀起上铺的帘子看看,发现胜利者已经趴在键盘上睡着了,两腿之间不知何时吐了一大滩,战况激烈,没人发现。

  暑假归来,老六因为上学期挂科较多被请家长,他爸爸在学院办公室外当场脱下老六的裤子打,打得噼啪作响,全学院的女生都看见了,这出苦肉计换得老六勉强升上大三,而我们这种每回挂一两科的废物学生并不在老师的视线范围内,也顺利变成大三学长,可以在社团勾搭大一学妹了。

  封城留级了。他期末考试八门课挂了七门,包括但凡出勤就能通过的体育课,唯一在及格线以上的是选修课《青春期性保健》,他令人惊讶地拿了个高分。

  辅导员坐火车赶到封城五百公里之外的老家,把成绩单往他父母的院门口一贴,转身就走。封城的父母扔下锄头在后面追,拉着老师的手痛哭流涕。

  辅导员说:「这孩子脑子是很才智的就是转不过弯来,玩游戏能当饭吃吗,大学生每天不学习窝在宿舍玩游戏期末考试考得一塌糊涂,这样的学生留着是祸害,要处分,要开除。」封城父母恳请老师给个机会,一定好好教训孩子。

  原来封城跟学校说回家干农活,打电话给父母说在学校工作,在校门口溜达一圈回了寝室,就再也没出宿舍门。那个暑假老二在动物园批发市场打工卖酸辣粉,每天晚上回寝室给封城带一份酸辣粉加肉夹馍,要不是有他,封城没准会饿死在床上。

  据老二描述说他根本没看见过封城下床,小便拿个大可乐瓶尿进去,床尾堆了一排装满的瓶子,大便不知怎么解决;也没看见过封城吃东西,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不给就不吃不喝,时时刻刻盯着屏幕,嘴里念念叨叨。

  老二说早晨一睁眼就看到封城在玩游戏,晚上下班回来看连姿势都没变,有时候半夜被尿憋醒,仍能看见封城的帘子后面透着红黄蓝绿的光。

  我们宿舍没有谁爱干净,每个学期床单枕套也总要换两次的,封城则不同,他整整一年没有换洗过床单被套,蓝色棉布变成某种怪异的灰绿色,身旁墙壁油腻腻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头皮上,奇怪的是靠近他铺位却不觉得恶臭,只有种淡淡的酸味,可能脏得太厉害了,反而达成了人与污物的和谐共生。

  不过那个暑假老二常被臭味困扰,因为封城将吃剩的酸辣粉和肉夹馍塞进塑料袋丢在床上,北京的夏天闷热,剩菜隔天就酸臭扑鼻苍蝇乱飞,可封城本人浑然不觉,仿若屏幕之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不过镜花水月,真切的宇宙和生命意义只存在于游戏之中。

  有一天老二实在忍无可忍,爬到床上把封城的尿瓶和垃圾一股脑清理干净,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样下去不行,立马下床洗澡换衣服晒床单,封城的眼神魔怔地盯着老二的脸,似乎能透过他的皮肤看到后面的索尼特丽珑屏幕,双手噼里啪啦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老二僵硬地扭回头看,发现封城刚完成了一个秀丽的克隆操作,三艘海盗船释放的网完美封锁了四辆坦克和两个地堡的火力,神族部队一拥而上冲破防线,对手立刻打出了「gg」。

  老二打了个寒颤,慢慢爬下床,把帘子拉好。用他的话说,封城已经疯了,以前认识的那个封城不在了,现在坐在床上的是个怪物。

  我没能喝完一整瓶燕京,酒还剩个底儿,我歪在沙发上睡了。睡得并不安稳,乱七八糟做梦,一会儿梦到王强,一会儿梦到老二,上学时候我跟这两个人关系最好,虽然号称七兄弟,也有亲疏远近。

  像老三老六就走得近,俩人刚开始一点儿都不和睦,同时追机电二班的一个女生,为这事儿没少打架,后来那女生跟民族大学的一个带刀汉子搞在一起,俩人觉得同病相怜,喝酒吐着吐着就成了铁哥们。

  老六重修课考试有一半是老三替考的,因为老三作弊的技术最好,把课程重点敲进电脑,用宋体四号字、行间距 0 磅、4 分栏打印成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裁成小纸条一圈一圈缠在钢笔的墨水管上,拧上笔帽,神仙也看不出来,遇到危急时刻把笔管一撅,墨水溢出来浸湿纸条,能做到死无对证。靠这招老六帮自己和别人度过了不少难关。

  毕业以后老四成了美容会所的职业减肥师,每天的工作是往阔太太们身上一圈一圈缠保鲜膜,我觉得这大概是因果循环。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室友还在那儿玩星际,看我一眼,说:「你丫倒是心宽坐那儿就睡着了,刚才房东敲门收房租我假装不在家没敢开门,可你丫睡就睡吧还打鼾,鼾声跟火车拉笛似的隔着两层楼都能听见,实在没辙开门把房租交了,这下饭钱都没了吃什么串,喝西北风去吧。」

  我回到屋里,坐在窗边点了根烟,抽两口掐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抽烟喝酒玩游戏打牌泡妞,可烟抽不多,酒量不大,打牌没瘾,泡妞没钱,游戏玩多了头晕恶心,就打星际这个癖好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了下来。

  上浩方打了两局 Luna 地图单挑,都输了,我总觉得我挺厉害,照照镜子,还是个,跟当年没什么两样。

  记得大学时候有次喝酒,王强说:「以后咱们这群人里面最有出息的指定是老五,老五一定能成个大人物,我们其他人都是」。

  我当时不服气,站起来说:「王强你丫别跟这儿损人,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我他妈的以后混出个模样让你们看看我究竟是还是!」

  十年以后,老五成了企业高管,我是一个租住在城中村的码农,每次有人想组织大学同学会我都拒绝参加,因为没脸见他们。这次王强组织十周年聚会,我内心是抗拒的,但他提到了「那个人」。

  大三开学,封城留级了,本来学院给出开除学籍的处分,他爸妈坐长途汽车来到大学,拿土鸡蛋和甲鱼堵住了的嘴。虽然是农民,承包了果园和鱼塘的老两口并不算穷,当下交齐封城欠的学费,请、、辅导员和几位老师在高粱桥无名居吃了顿奢侈的淮扬菜,开除学籍改成了留级查看,大三开学,封城变成了大二学生。

  他爹妈走的时候给我们宿舍搬了箱自家种的苹果,恳请我们帮忙照看独生子,封城却坐在帘子后面玩游戏连声招呼都不打,气得王强坐在那儿呼哧呼哧喘气。老五解释说封城得抓紧学习把拉下的课补上,在电脑上学习图形软件没空分心,请老两口谅解,两位老人欣慰地连连点头,掀开帘子看了儿子五分钟,转身背着彩条布包走了。

  老五坐过来跟我商量,说:「封城现在这副模样不是个办法,长此以往人就废了,得想辙把他从床上揪下来。」

  当天晚上我和老五没有去网吧刷夜,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前列腺保健节目,一边在阳台抽烟聊天。十一点零五分,宿舍熄灯了,楼道里响起一片哀嚎,封城的帘子后面还幽幽亮着光,他的 UPS 电源能让电脑多工作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可以多打一把 1V1,这就是封城的执着。

  老五说:「生气也是好事儿,你看封城一头埋在星际里面,七情六欲都没有了,生气起码还是正常人的反应,要不生气那问题才叫严重了。」

  老五说:「电源线不值钱二十块钱买一大把,我准备把他的机箱电源搞坏,到中关村换个电源一来一回一天时间,好歹让封城出趟宿舍楼。」

  老五说:「封城模拟电路从来都没及格过,他看不出来,再说发现了就赔他呗,大不了把我电脑的电源换给他。」

  终于帘子后的光消失了。我们望着靠门的上铺,借外面街灯的亮光隐约看到封城的轮廓,他在屏幕前呆呆地坐了十分钟,仿佛在脑海中打完刚才的一局游戏,然后直挺挺地栽倒在床上,后脑勺接触枕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吓了我们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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